拖雷命人在堂內生了一塘火，烤得一室溫暖如春。但他卻面色陰沈，滿腹怒氣。因為下面的兵士來報，高麗世子扣住了婆娑，不讓他們把婆娑帶走——說自己願意為她作證，拖雷也不敢得罪高麗世子。這其中夾雜著許多利害關系，畢竟貢品丟失在先——世子一味地護著，他也不好強行要人。他怒氣沖沖地攥緊了手中的茶杯，心想這女子果然有幾分手段，不好拿捏。

林清然進來，拖雷讓他坐下，然後看著他給自己添了一杯茶。拖雷恍惚間又看到京師中那個溫文爾雅的年輕太醫。

“我記得你獲罪是因為誤診，延誤了先帝的病情，導致先帝駕崩——這可是誅九族的大罪！”

“是啊，是這麽說的……”林清然低頭一笑。

“你這話的意思……”拖雷皺起了眉頭。

“我是太醫院裏最年輕的太醫，是走了叔叔的關系進的太醫院，所負責的也只是宮內宮女太監問診。皇帝生病，無論如何也不應該輪到我去問診的，可是那一天……”林清然苦笑一聲，“大家都像是知道要發生什麽事情一樣，告假的告假，出診的出診，整個太醫院，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實際上，你的醫術很好！”拖雷輕聲說了一句。

林清然微微一笑。“可惜我當時用了渾身解數，也救不了那個孩子。當時我過於慌亂。如果我告訴你先帝是被毒死的，你信不信？”

“被毒死的？”拖雷幾乎從榻上蹦了起來，“不是暴病而亡嗎？”

林清然嗤笑了一聲：“將軍覺得從宮裏傳出來的消息能信幾分？”

他頓了一下，續道：“宮裏不知誰在先帝寧宗面前嚼了舌頭，提到了八不沙皇後（寧宗的母親）被文宗皇後（寧宗的嬸娘）毒死的事情，先帝就氣惱地說待自己當政的時候一定要為自己的母親報仇。隔墻有耳，這件事很快就被文宗皇後知道了。文宗皇後一直想立自己的兒子為帝，怎奈丈夫文宗駕崩的時候留下的遺命卻讓她不得不從——傳說當年文宗就是毒殺自己的兄長明宗皇帝奪到的皇位。文宗臨終，日日看到自己的兄嫂向自己索命，所以他才留下遺詔把皇位還給兄長的兒子。可是先帝寧宗——他只有七歲，本來一個活潑健康，喜歡黏著人的孩子，竟然在宮中生活了兩個月就暴病身亡了！”

手足相殘在帝王家並不罕見，只是那是個七歲的孩子。而留給他更大震撼的不是別的，是那位也只有七歲大的小皇後。

林清然還記得那個有著大大眼睛的小女孩，她抱著一只白色的小貓，淚眼汪汪地拉住了自己的袖子要自己幫忙。七歲是什麽年紀？懵懂稚子，在父母膝下縈懷玩鬧。但是，這兩個七歲的孩子都離開了自己的父母，生活在那冰冷的高墻之後，就像兩只幼獸，只能依偎在一起取暖。

“你要救他。他如果死了，就沒有人陪著我了！”他記得那位小皇後如此說。

可是他沒有把那孩子救過來，以後陪伴這位前皇後漫長歲月的，也只有那冰冷的宮墻了。

“實話說，我曾經被抓住過。”

“你被抓住過？”

“而我幸運地沒有被殺，是因為我的籍貫讓陛下想起一件往事——我答應了他一件事情。”林清然從懷中掏出了一面令牌，“他叮囑我，如果我完成之後便要知會與你，若是不能完成……”

“要你項上人頭？”

“不，他讓我去過自己的生活！”林清然頓了一下，隨後苦笑著搖了搖頭，“若是他強行逼迫，我也許寧可一死。可他如此說，我卻不能負了這孩子的心意。”

說到底，新帝也不過是個孩子，也許正是因為他是一個喜歡意氣用事的孩子，自己才逃過了一死。

“什麽事情？”看到令牌，拖雷表情嚴肅起來。

“尋找他乳母的屍骨！”

饒是拖雷一個武將，也被這話嚇了一跳。

“明宗死後，皇後八不沙被文宗皇後毒殺。當今天子被流放至高麗大青島，曾經途經此地。他的乳母突然暴病，很快就死去了。當今天子的母親邁來迪皇妃在生下他後便血崩過世，當今陛下一直是由他的乳母帶大的，兩人情同母子。”

“你且等等。”拖雷壓低了聲音說，“當年陛下被流放的原因不就是文宗說他根本就不是明宗的親子，而證人就是乳母的丈夫嗎？”

“將軍難道不知道當時文宗與皇後一手遮天，無論怎麽說都無人敢反駁。不過，聽陛下說這位乳母是極為重情義之人，她與丈夫斷絕了關系，一直陪伴他的流放生涯，可惜走到了此處，那位乳母暴病身亡，陛下當年才十一二歲，但也算是有大主意，讓身邊的心腹侍女冒充乳母——那時候人人知道乳母生病，所以一直不能見風，他對外宣稱那侍女逃走，而實際上他將乳母的屍身藏在了此處的某個地方。”

“那麽這名乳母到底埋骨何處？”

“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陛下說當時他慌亂悲傷至極，無意中發現了一個地洞。他匆忙間將乳母的屍首藏在了那裏，如今再讓他回想也很艱難。不過我唯一能夠確定的就是，乳母的屍體就在這宅子裏！”

“這宅子裏？”拖雷大驚。

“是的，煩勞將軍問問館驛的老人，當年陛下一行人住的是哪間屋子。”

“林郎中，恕我直言，你這話前後有矛盾。”拖雷想了一下說，“且不說為何陛下不敢上報乳母的死訊，如今陛下已經登上大寶，他若是想要找乳母的屍骨，何苦讓你來偷偷摸摸地尋找，怕是其中還有什麽情由吧！”

“將軍非要聽實話，在下就告訴將軍實話。只是林某提醒將軍，知道的太多未必是件好事。”林清然壓低了聲音說，“因為攝政的太皇太後（即文宗皇後）如今還在位。這名乳母當年是文宗皇後的秘密眼線——否則怎能由她丈夫那裏傳出不是先帝親子的傳聞。即使被流放，文宗皇後也不放心——即使當今陛下當年只是個十來歲的孩子，於是便派這個乳母繼續跟隨。如果報出乳母的死訊，依照當時的情形，怕是文宗皇後又要派人來或是直接將陛下滅口，可是到了高麗海外的大青島，就是鞭長莫及了。陛下說，他將一份乳母臨終前能證明他身世的口供和乳母的屍體一起藏在了這個地方，他如今雖然已經榮登大寶，但害怕將來還會有人拿他的身世生事，所以才希望把它們找回來備用。”

拖雷聽了林清然這一席話，真正是目瞪口呆。

“將軍，將軍不好了！”

就在拖雷還在消化林清然帶來的消息時，一個兵士連滾帶爬地跑了進來。

“如此慌張，成何體統！”拖雷怒斥，一腳便踢了出去，把那兵士踢出去好遠，“這裏還有高麗使節，你們這般是要讓人看笑話嗎？！”

那兵士趴在地上哆哆嗦嗦不敢回言。林清然皺了皺眉頭，打了個圓場。“還是先問問發生了什麽吧，他如此慌亂，定然是有可怕的事情發生。”

那兵士感激地看了一眼林清然，忙不疊地回答：“將軍恕罪！將軍恕罪！正是發生了可怕的事情！”

“什麽事情？說！”

“我們的頭兒——就是他今天帶頭看守倉房的，剛才將軍走了之後，他不相信滿屋的東西會不翼而飛，所以便打算掘開房間地下的青石板看看，怕那裏會有密道什麽的，結果發現一塊石板下面有個洞口……”

“什麽？洞口！”拖雷站了起來。

“是的，挺大的一個洞口！”那兵士用手比劃了形狀，然後面色發白。

“你們在洞口裏發現了什麽？”林清然輕聲問，定然是發現了什麽可怕的東西，否則這五大三粗的漢子不會如此失態。

“蛇！一堆蛇纏在一起！”

林清然頓時覺得自己身上的雞皮疙瘩都站了起來，即使沒有親眼看到，也依然感到可怖。

“你們如何處理了？”

“本是打死了幾條，然後大阿骨喝止了我們，怕引起蟒神的報覆。他已經準備在那裏作法了！”

“蛇不會平白無故地聚集在石板之下，如果石板周圍沒有孔洞，那麽定然是地下有洞穴讓它們爬到那裏。”林清然說。

“大阿骨還說，蛇是運財，那些貢品應該是被蟒神給攝走了！”

拖雷聽得這話腦中嗡嗡作響，就算所有的人都篤信神靈，自己的上峰也不會因為是蟒神攝走了貢品而不處罰自己！

“撒些雄黃粉，讓蛇散去，看看下面有什麽。讓兵士們去打死蛇也太危險了，如果有毒更是得不償失！”林清然說，他的話讓那兵士感激地朝他看了好幾眼。

“那大阿骨呢？”

“讓他換個地方折騰去！”拖雷沒好氣地說。士兵飛奔去辦了。

拖雷現在依然感到不舒服。雖然頭痛減輕了不少，但是事態逼人，哪有時間管這些呢。誰知他一站起來，眼前便是一黑。

“火急攻心，對病情無益，將軍還是先歇息片刻。”林清然切了他的脈後說。

拖雷只有無奈地坐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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